龙红年：天，慢慢就暗下来了（组诗）
Vol.00
龙红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湖南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南娄底日报社副社长、副总编。入选“湖南省三百文艺人才工程”。上世纪八十年中期开始在《诗刊》《人民文学》《十月》《星星诗刊》《诗选刊》等几十家刊物发表诗歌1000余首；出版诗集3部；入围全国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诗刊社全球诗歌征文奖等省以上文学奖30多次。
天，慢慢就暗下来了（组诗）
医院门口有一排算命先生
一块醒目的招牌一幅八卦图
一叠纸一个抽签筒几枚铜钱
两三本破损的经书
——这是他们吃饭的家什
藏着他人或好或丑的命运
医院大门左侧的花坛边
他们一字儿排开六男一女阵容可观
屁股坐在小凳上眼睛盯着医院大门
他们都有一颗唯心主义的心
每天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医院进出
有的哭着进去笑着出来有的笑着进去哭着出来
有的走着进去抬着出来有的抬着进去走着出来
也有的进去了再没有出来……
算命先生心里清楚那些人躺在医院后门暗暗的一角
只等一扇门打开他们的影子就会青烟一样
溜出去
每天都会有一些人来算命这些算命先生
大都会让他们抽到上上签——这是职业道德
临走，他们还会有意无意地告诫：
千万不要病急乱投医啊！
残疾证
第一次断腿
那是在煤窑里
塌方发生时
眼疾手快的他推开了工友
仅一秒伤了他的脚
他骑着摩托去城里办残疾证
工作人员看了看说
伤不重办不了
心情郁闷的他
在回家的途中骑摩托撞上了汽车
在医院住了半月
然后他拄着双拐再去办证
工作人员看了看说
这次可以了
我老家的一个邻居
终于办上了
残疾证
闹鬼
听大哥说村里一老太死后
她屋里就闹鬼了
一只碗跑到水缸边饮水
养了三年的猫悬梁自尽
柜子里半夜唱哀歌
凌晨家中的木门吱扭一声自己打开
我的父亲走了三十三年
我的母亲去世已经八载
我亲爱的妹妹龙延年
也在高岗上已独守山头半年多
我和大哥家中安静得有些诡异
这几个尘世的老实人去了那边
也不知道上访、诉冤变着法子闹一闹
一只碗跑到水缸边饮水
瘸腿的猫悬梁自尽
柜子里半夜唱响哀歌
木门吱扭一声自己打开
——哦在我和大哥的心里
每个晚上何尝不是
总在闹鬼
在金谷市场混生活的人
下午五点五十分光阴开始萎靡
这些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人在金谷市场的街边
用四根竹竿将面容憔悴的塑料布撑开
懒懒散散地摆上桌凳、液化气炉、猪尾巴、腊耳朵
以及来历不明的一桶水——暮色在其中荡漾
一只黑乎乎的小白狗在脚边缠绕
他们动作迟缓仿佛存有过多的时光
这些在金谷市场拥有两平米或一个黑角落的人
有的凌晨四点将白菜萝卜摆上摊子
有的下午五点在街边摆开夜宵棚
更多的人在市场内卖猪肉羊肉狗肉
卖菠菜白菜豆芽卖茄子辣椒黄瓜
他们都有多么响亮的名号哦：
刘胖子夜宵、黑鬼子羊排、牛大妈炒货……
那三个漂亮女屠夫隐晦的市场里谈笑风生手起刀落
一些心怀鬼胎的男人落荒而逃
这些在金谷市场混生活的人
每天我总要在市场与他们混为一谈
细细感受生活的清香旁逸斜出……
废物
我在大街小巷寻找寻找废品店
似乎这一辈子
我都在专心制造
废物
有人指点——
金谷市场的某个角落
一对四川夫妇回收废品
标志：屋子白天亮灯
三个超生的小孩在废品中做作业朗读课文
夫妻的驼背背着城市
多余的部分
好不容易找到如今却是一家
性保健用品店
女老板坐在六平米的暗处
嘴唇抹着鲜血叉开双腿
超短裙差点让我的目光
失身
难——没想到找一个废品店
也这么难
我垂头丧气回到家
老婆笑着说
你这个
废物
破碎落满一个人的内心
我的妹妹死于胰腺癌
我的恩师死于白血病
我的兄弟死于脑溢血
一连串青天白日掉下的石块
每一块都砸在我的心上
就像我读到的诗歌：
仿佛大地什么也未曾落满
只落满了茫茫死亡
我的天啊
这都是些多么心地善良的人
哦仿佛大地什么也没有落满
只是破碎落满了
一个人的内心
他到底是园丁还是刽子手
推着那辆心肺功能不好的除草机
步步紧逼层层推进
看得出他内心在暗暗使劲甚至
从某个角落取出一些仇恨用上去
他双手紧紧抓住生锈的铁杆
向前推进推进……
草地如同绵羊被剪去一层
终于累了青草也能使他累啊
蹲下来抽烟时光袅袅
一只豺狼从山洞里探出脑袋
一只魔兽露出原形
一群孩子在虎口边游戏
他站起来将烟蒂狠狠甩在地上
如屠夫为自己的决心上了锁
他从地上拿起巨剪——哦
它的嘴是一个大窟窿
咔嚓咔嚓咔嚓凶手的吼叫盖过歌声
那些风中的月季那些高于理想的色彩
纷纷掉落
看——他下手了他还是下手了
他哼着小曲
不知他到底是园丁还是刽子手
蝴蝶和蛇
有一年夏天早上七点
大哥家飞进一只蝴蝶
她身材娇小穿花外套有熟悉的体香
翅膀驮着霞光在屋内一圈圈盘旋
像一架初航的支线飞机找不到降落的
小机场
傍晚大哥在厅屋的八仙桌下发现一条蛇
其皮肤苍老行动迟缓
在桌子的四个脚边缓慢绕行
大哥吼了几声它停下来
似乎在倾听又似乎在嘟囔
听得见它粗重的喘气声
后来它爬过门槛去了屋后的竹园
晚上大哥做了一个梦一个背蓑衣的人
对他说：蝴蝶是你的母亲
蛇是你的父亲
听大哥说完我
终于没能稳住一颗泪珠
怀念一个人
青春中的一次政变类似深宫的一场阴谋
黑衣人、策划、密谋、暗暗接头
在不同的乡下中学我们潜伏
传道授业当好好先生若无其事
遇见同志也假装不认识
将豆蔻浇灌得热血奔涌
而自己却毅然决然：逃离
准备放一把火将灰暗的前程
点着
目的地：新疆乌鲁木齐
一个西北偏北的驿站
在郑州火车站
仰天躺在车站广场突变的乌云
迅猛的洪水将我们的理想冲出裂缝
他继续向西
我归顺现实
二十八年了人海中他已不知去向
每每想起我就复苏一点点颤栗
就想搂住自己逝去的青春
哭一场
轻松
昨晚电视里逃亡十年的犯罪嫌疑人落网时
对警察说：终于轻松了
现在下午六点
我准时走出办公楼体制外的阳光
透过水杉抹在我的前额
我捋了捋头发正人君子一般
行得正走得稳旁若无人
肺部吐黑烟的汽车为我让道
陷害过我的小人悄悄溜进了厕所
一只鸟从樟树上飞下来
在道路上对我点头抛媚眼好像还说了声：
老龙——帅气
必经之路上有三棵石榴
阳光里她们绿得多么专心
蓬勃的绿色令我和这个七月有些羞惭
这是三棵不结籽的石榴不求结果
没有后顾之忧亦无后顾之乐但她们却有
自己的愧
一楼的车库一位老年痴呆症患者
他坐在轮椅上瞪眼看着我
似乎熟悉又似陌生
护理员说其病情在夏天有所缓解
不再叫他爷爷而改叫他
孙子了
我想无论如何
病者是轻松的
田野边的模特
凭这创意就该给这位老农
一顶诗人的桂冠
街上的服装店倒闭了这些模特
——准确点说是衣服模型被扫地出门
他路过时很心疼地将一个女模抱了回来
这个失去了右臂的女子身段迷人
肤色白嫩双乳高挺质地优良
那一刻潮水暗暗在远处
荡漾
不能养在家中他便将她养在自家田边
亭亭玉立的人儿就算不能生儿育女
看守稻田吓吓麻雀
挺好
可是他刚离开
一只麻雀划一条弧线恬不知耻地落在
她右边的乳房上
远望
远望我就看到了那片高楼
百米开外挨挨挤挤有人说是抱团取暖
我看如同降价甩卖的市场里
涌动的人潮
一栋烂尾楼呆在更近一点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脚手架上一些螺丝已经开溜
竖着的铁杆不再支持横着的架板
护网被谁咬出了许多大窟窿
十三楼的窗口民工的一件衣服在南风中
荡来荡去如他们难以到手的
薪酬
只有塔吊立场坚定定格在老板最牛的时候
长臂伸向空中却也没能抓住
一根稻草
透过楼群我看到的远方压成缝隙
像羊肠
挂在天上
阿弥陀佛
昏暗是一件披风我迈进庙门就被裹住
朱红廊柱蒲团烛台香火
菩萨在高处看着我
他手抚我的前额
温暖传自暗处我对他的深蓝长衫满怀信任
“你相貌不凡还可走28年好运”
他的湘北方言令我心头一颤
“你身体硬朗但要注意少喝酒
你前途不错可要注意防范小人”
我的死穴
神已将我彻底看透
他打开功德簿：198元
他在我额上摸了三下消灾：100元
他给我一小块“玉”：100元
慌乱中我交了钱他终于松手
我走出庙门时一个踉跄
身后传来一声
——“阿弥陀佛”
天慢慢暗下来了
在东莞的孙女要结婚了
我的岳母——作为奶奶的她
如同即将搬家的松鼠楼上楼下
翻箱倒柜找衣服收拾包袱雨伞
且准备将一坛湖南酸菜通过高铁
以时速300公里紧急运往广东
她还以不容反对的语气下旨：
这次我们要在东莞打住几个月
接旨的自然是我七十三岁的岳父
平时寡言少语的他此时正在菜地里
将一根贪睡的豆秧扶上杆子然后小声回复：
再过些天四季豆就可摘了
一下雨红薯苗必须栽下去
到时黄瓜恐怕也可以打铜锣了
特别是土豆再不挖
就会将土地涨破
然后他从牛皮菜地里缓缓站起身
很牛逼的双手一摊：
你说我能住那么久吗
岳母好像一下子被土豆噎住了站在门边
张着嘴硬是很久没说出话来
天慢慢就暗下来了
不识字的鼠儿
它们死在石榴树下（并非石榴裙）
一同曲卷着细小的身段如人间一对
同时遇难的夫妻它们向着不同的方向倒伏
看得出生命终极的苦苦挣扎
尖细的尾巴再无动感
如一根针企图刺中模糊的敌人
此时正是三月风一点点将春天送来
石榴瘦身心怀忧郁而墙角的桃树
开始唤醒幽暗之处的关怀
人们在围观指指点点有人吐痰
有人拍手称快
不远处的墙角边是一个塑料筒子
赫然写着“灭鼠筒”三个黑色大字
里面的谷粒依然散发着诱惑
这些不识字的鼠儿让我想起多年前父亲的告诫
孩子，不识字会要命的……
这个三月的早晨我看见它们的时候
霞光已将其悄悄覆盖
仿佛在人世终于有亲人从远处急急赶来
无语凝咽将它们抱得紧紧
活驴馆
清炖驴肉红烧驴肉爆炒驴肉
五香驴肉铁板驴肉火锅驴肉
坐着吃肉站着吃肉翘腿吃肉
猜拳吃肉喝酒吃肉品茶吃肉
食客满桌热气腾腾生意红火
一
头
活
驴
被拴在酒馆后院的石柱上
它安静地吃着草料满怀生活的
幻想……
一只小麻雀
在窗台上的花盆里
啄一下抬起头看着我
再啄一下抬起头看着我
仿佛随时准备逃离
每天这小东西
独自在生活的缝隙里觅食
一只胆子比谷粒更小的麻雀
多像我乡下的一个亲人
在我的门边露一下脸
就慌慌张张地
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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