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终成缘
清代著名的经典神魔小说《镜花缘》是由李汝珍在海属地区采拾地方风物、乡土俚语及古迹史乘,“消磨三十多年层层心血”而写成的。
书名取意于“镜花水月”一词,蕴涵着对于人生空幻和哀悼女子不幸命运的意识。作者用漫画式的笔调,通过夸大和变形的手法写出了社会的丑恶和可笑,也写出他心中的理想社会。
个人认为可以称为东方的《格列弗游记》,其经典程度和可读性、思想高度也并不输给后者。
书中写了四十多个怪异有趣的国家,现撷取一些较为有趣的国家与大家分享:
大人国大人乃非小人之义,并非长、大。
人们只能乘云不能走路,且“云由足生,色由心变”,好人踩的都是好云,而坏人都踩着黑云。
“所以富贵之人,往往竟登黑云;贫贱之人,反登彩云。”这就是说,人的价值不是取决于他身份的高低,而是取决于他品质的好坏。这种以人的品质而不是从财富地位来衡量人的观点,是与封建社会的传统观念不同的,是一种新的价值观念。
大人国的官员心里开始有小九九了,脚下的云就会变成晦气云,碍于颜面,只好用绫把腿遮起来。
两面国国人遇到有钱有势的人,就露出恭维、亲切的脸,而遇到没钱没势的人,则露出丑恶、鄙视的脸,真可谓“两面派”。
恐怖的是人人头上包着一块浩然巾,而浩然巾里藏着一副凶恶的脸。
白民国国人看着儒雅,实则无墨水。装腔作势的学究先生,居然将《孟子》上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读作“切吾切,以反人之切”,这样的不学无术之辈,尽想着占人便宜。
淑士国到处竖着“贤良方正”、“德行耆儒”、“聪明正直”等金匾,各色人等的衣着都是儒巾素服。他们举止斯文,满口“之乎者也”,然而却斤斤计较,十分吝啬,酒足饭饱后连吃剩下的几个盐豆都揣到怀里,即使一根用过的秃牙杖也要放到袖子里。
女儿国这个国家是拥有男性的,但地位是颠倒的,女性的角色由男人担当,男性角色由女人担当。所以该国是女人主导的,国王也是女人,里面的社会体制跟中国没有太大区别
“男子反穿衣裙,作为妇人,以治内事,女子反穿靴帽,作为男人,以治外事”,所以林之洋误被选为王妃,首先得缠足,可怜的林之洋十个脚趾都烂了,化为脓水。
作者在文中让男性从女性的立场去体会缠足等种种陋习的丑恶和非人道性质,反映追求男女平等的思想。
君子国国风:好让不争,惟善为宝。
买卖双方的对话是反过来的,买家担心卖家亏本,卖家担心买家吃亏。
作者借君子国中人物之口,鲜明地表现了自己的一些社会观点,对嫁娶、葬殡、饮食、衣服、居家用度都提出了一些改革的办法:
批判风水之地、入土之俗
善风水之人岂无父母,若有好地,何不自用?
批判满月百日周岁宴席
上天赐一生灵,反伤无数生灵;伤了生灵之后,再烧香拜佛求长寿。
批判人们遁入空门,使得阴阳不调
批判争讼之说和唆讼之人
《易经》:讼则终凶
批判吃牛肉
人非五谷不生,五谷非耕牛不长
批判宴席虚设
燕窝熊掌之流以价贵为首的菜
无可卖弄时,煎炒珍珠,烹调美玉,煮黄金,煨珍珠
批判三姑六婆坑蒙拐骗、搬弄是非
批判后妈后爸荼毒子女
批判妇女缠足
批判算命、合婚,生肖论尤其可笑
应以品行、年貌、门第为重
批判世俗崇尚奢华,衣食住行
黑齿国这是一个热爱的学习的国家,里面不论男女都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但当地书籍较少,每一本书都是很珍贵的。当地百姓没有盗窃的习惯,但会窃书。所以当地百姓都是把书藏起来的,在书桌是不会摆放很多书。
故此,唐敖等人从面相和书籍数量上瞧不起黑齿人,在一场讨论中吃了亏,羞耻地逃离了黑齿国。
这个片段是想告诉我们,人不可貌相,知识也不能用藏书的多少来衡量,对当时的某种风气进行批判。
毛民国国人身上长毛,因为其一毛不拔。
讽刺的是那些类似葛朗台的人,家财万贯,却吝啬。
穿胸国国人眉头一皱,心就歪一点。
很多人胸前有一大块空洞,因为其心狼心狗肺,所以长歪了,胸前空了一片。
结胸国国人好吃懒做,胸前肿起,因为吃得太多,消化不良形成。
讽刺那些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人。
无继国无男女之分,死后能活转。
虽知死后还能重生,素于名利,心肠倒是雪淡。
《镜花缘》里的国家千奇百怪,但并不是毫无根据,其中很多地域国家都参考了《山海经》。李汝珍通过对各国风土人情的描述,无情地批判了好吃懒做、说谎、奉承、不学无术等多种社会现象,对好让不争、待人宽大的“君子之风”、大人之度则给予赞扬和肯定。
然而,书中的一个更重要、更鲜明的主题,就是要求提高妇女的地位,使妇女扬眉吐气。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中,虽然人们的观念较以前已经有了很大转变,但封建残余思想依然存在,有的还很严重,像男尊女卑的现象及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
一位生活在两百多年前的封建社会中的作家都能打破世俗偏见,控诉封建制度,主张男女平等,这是否能引起我们这些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中的当代人深思呢?
除了游历的描写十分有趣之外,他对于文学方面的描写也彰显了他的功力深厚:
六十四回中,写到百位才女聚会宴饮、嬉戏玩耍。既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女,自然玩的也是雅致的游戏,比的也是才华学识与机敏。除琴棋书画外,作者还着重写了她们斗草与行酒令的经过。
斗草本来是端午习俗,深受妇女儿童喜爱。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 — 晏殊《破阵子·春景》
斗草往往有两种斗法:一是两根草茎相交,两个各持一根向后拉扯,谁的草断了谁便输了;另一种是广为采摘,比试谁的种类繁多。
《镜花缘》里的斗草则是所谓的“文斗”,即以花草植物名对对子。这种斗法在《红楼梦》里有展现,香菱因为用“夫妻蕙”对了豆官的“姐妹花”而被大家嘲笑。(当然,“夫妻蕙”与“姐妹花”严格意义上讲并不算植物名)
与《红楼梦》里的丫鬟斗草不同,《镜花缘》里的才女们斗草更讲究。比如,有人出了“木贼草”,对的是“水仙花”,“木”“水”都是五行、“贼”“仙”都是身份。又比如有人出了牵牛的别名“黑丑”,“丑”暗藏地支,很不好对;于是对的是茶的别名“红丁”,“丁”是天干之一。再比如有人出了“木瓜”,本来对了“银杏”,但“瓜”是总名,“杏”字对不上,最后对的是无漏子的别名“金果”。更别提还有“帝女花”对“王孙草”、“鬼丑”对“神麻”、“互草”对“交藤”,全都是别名与别名相对,到头来比的都是学识多少。就算是这样,作者还借人物之口嫌弃有的对子不合平仄,是“四等货”。
之后作者写了众女行酒令的过程。《红楼梦》里也写了射覆、占花签、竹筹等酒令。《镜花缘》里的这个非常难:先准备四五十支签子,上面写着天文、地理、鸟兽、虫鱼等等,旁边还备注小字,或是“双声”或是“叠韵”——“双声”是声母相同,“叠韵”是韵母相同——比如抽到天文叠韵就要说天文类的韵母相同的两个字的词,如穹隆、招摇、霹雳;然后说完词要再说一句经史子集里面的话,这句话中包含你说的词中的一个字,还要包含双声或叠韵的两个字。之后又七七八八地加了些规则,如:不能用今人书里的话(《镜花缘》写的唐代,也就是说只能用唐代以前的书里的话),不能用《诗经》、《尔雅》、《释名》等名词繁多的书里的话,后一个人说的词要与前一个人说的词声母或韵母一样等等。
听起来是不是很复杂?举个例子:前一个人抽到的是列女叠韵,说了“延娟”(相传为周时东瓯所献才女名),后一个人抽到的是戏具双声,于是说了“秋千”,两个字同声母,“千”与“延娟”韵母相同;然后说了《陆平原集》(西晋陆机的文集)里的“采千载之遗韵”,“之遗”叠韵、“遗韵”双声。
看到这里是不是已经要膜拜了?等一等,作者李汝珍是个音韵学家,还写过音韵学的著作《李氏音鉴》,怎么会在小说里放过展示的机会?于是他在其中穿插了许多看起来不是双声或叠韵,但或因古音与今音不同,或因方言不同归韵不同,最终被视为可以是双声或者叠韵的考证,简直是训诂癖发作。更别提这一大段中琴棋书画、算数、占卜、射箭、猜谜林林总总,涵盖之广如百科全书一般。不得不敬仰李汝珍的博闻强识、机敏聪慧。
汉语的音意蕴藉如此丰富,古人要把它翻来倒去地掰扯熟悉到怎么样的程度,才能玩这样精深复杂的文字游戏呢?
《红楼梦》里写香菱学诗,黛玉出了咏月的题目让她试着作诗。香菱做了第一首是这样的: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这样的一首诗,还被黛玉说“措词不雅”。
我们对汉语的把控能力与古人相比真是判若云泥。每天都会说汉语多美,但我们真正体会和营造的汉语之美跟古人相比恐怕不足十分之一。
除了文学、音韵素养出众,李汝珍还精通医术,《镜花缘》中所述药方大多出于《本草纲目》:
第二十六回中之洋兄被厌火国那群状如黑墨猕猴的人给烧掉胡须的时候,九公提到两个治疗汤火之患的药方:
一是秋葵:其叶宛如鸡爪,又名鸡爪葵,此花盛开时用麻油半瓶,每日将鲜花用筋夹入俟,花装满封口收贮。遇有汤火伤搽上立时败毒止痛,伤重者,连搽数次,无不神效。
一是大黄:凡遇此患,如急切无药,或用麻油调大黄末搽上也好。
这两则药方,《本草纲目》也有同样记载,“黄蜀葵”篇云:烫火灼伤,用瓶盛麻油,以箸就树夹取葵花,收入瓶内……以油涂之甚妙。“大黄”篇曰:烫火灼后,大黄生研,蜜调涂之,不惟止痛,又且灭瘢。
再如在岐舌国那段文中,多九公用童便、黄酒治疗世子的跌伤,又让唐敖写出了七里散的方子:“麝香五分、冰片五分、朱砂五钱、红花六钱、乳香六钱、儿茶一两、血竭四两,共为细末,磁瓶收贮……治金石跌打损伤,骨断筋折,血流不止者,干敷伤处血即止。不破者,用烧酒调敷,并用七厘散冲服,无不神效。”
文中提到童尿、烧酒治跌打损伤是个验方,《本草纲目》“主治十四卷”中也有记载:“童尿,酒服,治跌打损伤,不拘有无瘀血。推陈致新,胜过他药。”
再就是七厘散,其方来自清代医家谢元庆《良方集腋》一书,是他搜集的应验良方。
除了药方,他还写了不少奇花仙草,比如东口山上的清肠稻(食一粒历年不饥)、蹑空草(食之可腾空而行)、肉芝(轻身不老,延年神仙)、刀味核。
由此观之,李汝珍必是将《本草纲目》等书烂熟于心。
然而此书成亦因作者之才学,败亦因作者之才学。章法为才学所冲乱、人物为才学所含混、事实为才学所疏漏。因而鲁迅评“则论学说艺,数典谈经,连篇累牍而不能自已矣”。
李汝珍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医学占卜,他似乎对什么都颇有研究。可是在当时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下,他的学问得不到发挥的空间,于是他就转而将小说当成“卖弄学识”的平台。我理解并同情李汝珍,一个人研究了半辈子学问,却没有用武之地,所以只好借小说彰显一下,像他这样的文人在当时我相信不止一个。
尽管有着致命的弱点,但《镜花缘》仍不失为一部好书,其前半部分堪与《格列佛游记》媲美。李汝珍对病态社会的鞭挞和深刻分析,以及他“男女平等”的进步思想都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熠熠生辉。